第十九幕 耶夢加得 Jormungandr
《龍族》合集 by 江南
2018-8-20 19:22
“或許是不知夢的緣故,流離之人追逐幻影。”
看著監視屏幕上龍噴湧著血泉倒下,也看著男孩把女孩緊緊擁在懷裏好像擁抱整個世界,酒德麻衣緩緩地靠在了椅背上,輕聲吟著這句古樸的和歌,端起早已涼了的熱巧克力抿了壹口。也許是因為涼了,入口有壹股微微的苦味。
愷撒開著敞篷小車在車流如織的西單北大街上鉆來鉆去,就像是在野牛肚子下面奔跑的野兔。來來往往的大車都被他出其不意地截斷,但沒人沖他按喇叭。
因為被他超車的人心情都不錯。秋高氣爽的壹天,壹輛嶄新的mini cooper,帶著壹個身穿白色西裝的金發男孩和壹個身穿紅色喜服的中國女孩,車後座上堆著九百九十九朵深紅色玫瑰紮成的巨大花束。男孩和女孩相視而笑,都壹臉的臭美,但是美得珠聯璧合啊!大概是去結婚吧?每個人都這麽猜。要是自己開著這麽輛車帶著這麽壹個妞去結婚,哪能耐住性子等啊?車大概能開得飛起來!
車停在婚慶大廈的路邊,這棟大樓裏都是做婚禮生意的店鋪,拍婚紗照的、訂做首飾的、乃至於婚禮司儀,還有壹家“海底撈”,總之如果妳不介意婚禮吃火鍋的話,這棟大樓可以包辦妳的整個婚禮。愷撒拉著諾諾壹路小跑上到四層,在壹間掛著深紅色蜀繡門簾的店鋪面前停下。兩扇褐色的老木門,門上釘著老式的銅門環。愷撒扣了扣門環,壹個清瘦的老人把門拉開壹條縫,“愷撒·加圖索先生?”
他上下打量諾諾,微微點頭,“嗯!貨色不錯!”
“餵!妳是帶我來見什麽人販子麽?”諾諾扭頭向著愷撒,“我得提醒妳,把我賣給人傳宗接代對買家是不負責的行為,我很不靠譜的!”
老人微笑,“我是說這身喜服,材質不錯,手工刺繡,細節拿捏也到位,是清朝官宦人家新娘的裝束。現在能做的裁縫已經很少了。只是還得改得適合妳的腰身,嗯,此外還缺最重要的東西。”
“什麽?”
“鳳冠霞帔。”老人把整扇門推開。
仿佛寶庫洞開的瞬間,珠玉之光照亮了眼睛。溫潤的珍珠、剔透的翡翠、色彩千變萬化的琉璃珠子、琺瑯質的紐扣、黃金紅金和白金絲卷……正中的桌子上則是壹具用黑布蒙著的半身像,老人帶著得意的笑揭去那張黑布,半身像戴著壹頂赤金色鳳凰壓頂的鳳冠,百鳥雲集於後,每壹只鳥的雙翼都是手工雕刻的羽毛,而遮面的珠簾是用壹粒粒翡翠穿成。
“哇噻!”諾諾驚訝得張大了嘴。
“這樣的喜服,就要搭配鳳冠,妳的男朋友為妳訂制了壹頂鳳冠,”老人說,“全手工制作,需要半年的時間,但在開始之前,妳先得選定妳喜歡的造型。”
“喜歡麽?”愷撒握住諾諾的手,輕聲說,“妳戴上會光輝燦爛的。”
“那會是兩公斤的黃金、108枚紅珊瑚珠子和12塊冰種翡翠打造的頂級中國首飾,全手工,能直接送去拍賣的!跟這個比起來什麽卡地亞的結婚戒指,都是小兒科!”做首飾的老師傅牛逼哄哄,“跟咱們中國,就是鳳冠霞帔才給力!”
“聽起來真的好重呀……”諾諾輕聲贊嘆。
“餵!”愷撒說,“說點好聽的嘛。”
“真值錢,可以折現麽?”
“當然可以。”愷撒親吻她的額頭,“折了現之後再送妳壹個別的款式。”
諾諾的臉紅得好像灌了壹瓶小二,難得少有地沒有拒絕他這種“Made In Italy”的風騷表達方式。
“喜服修改要多久?等著用。”愷撒轉頭問老師傅。
“滾蛋!只是訂婚,喜服要到結婚時候才穿的!”諾諾搶白他。
“早點準備到時候省力,妳訂了婚還跑得掉麽?”愷撒自然而然地摟著她的腰讓她靠自己更近壹些。
“就算現在改好,結婚時也未必能穿,朋友……女孩和豬壹樣,胖起來是很快的……”諾諾像蚊子壹樣哼哼。
路明非摸著濕漉漉的隧道壁往前,手電他留給高冪他們了,那東西對他們會更有用。黑暗好像黏稠的泥潭,他跋涉在泥潭中。
他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會不會有壹扇門,華麗麗地亮著彩燈,寫著“EXIT”。但他只能往前走,他不能回頭。他想起希臘神話裏那個叫俄耳甫斯的兄弟的故事,兄弟彈得壹手好琴,是能夠彈得石頭都落淚,地獄三頭狗都嗚嗚地圍著他賣萌的強者,他還有壹個漂亮老婆歐律狄克。但歐律狄克給毒蛇咬死了,俄耳甫斯兄弟以淚洗面之後抄著他的家夥就奔地府去了,壹路把冥河上的艄公都給彈哭了。最後殺到冥界老大哈迪斯面前說,我要我老婆。哈迪斯說妳牛逼!行!老婆妳帶走,不過有個條件,走出冥界之前妳不能回頭看她,否則她就永遠留在這裏了。俄耳甫斯兄弟就帶著老婆壹路往前,老婆就跟在他後面喋喋不休地訴相思,俄耳甫斯兄弟橫下壹條心,楞是壹路沒回頭搭理老婆。就在他們已經看到人間陽光的時候,老婆抱怨說妳不愛我了。俄耳甫斯兄弟心裏柔情忽然泛濫,回身擁抱老婆,老婆就此被地獄的長臂拉了回去,只留下壹串眼淚給他。
這個故事說明天下的英雄好漢,十有八九都是掛在那要命的溫柔上,所以《葵花寶典》教育大家“欲練神功必先自宮”委實道理精妙!不過說起來那又如何呢?東方不敗倒是大仁大勇地照做了,可還有楊蓮亭在後面埋伏著他吶!
說起來沒有遇到什麽陳雯雯什麽諾諾之前他也是壹條好漢呀!他是那個威風凜凜的小屁孩,站在叔叔家的天臺上,雙手比著槍形對著夜幕中的紅綠色啪啪地掃射,不害怕不驚恐,不憂傷更不絕望,是個相信自己會擁有全世界的小屁孩。
可是後來他長大了,知道了這世界上並非所有人都是聖鬥士,不是高喊著“希望”那種熱血口號就能再站起來的。有些希望就像是肥皂泡泡啊,註定要破掉;有些人真的已經沒有力氣了,這壹次倒下去就不會再站起來了。各位觀眾真是抱歉,主角這次撐不住了……不會再去抓那妞兒的手了,她已經……很幸福了啊。
他必須強迫自己不斷地想這個想那個,否則就會撐不下去。
最後他想到了萬博倩走之前說的那句話,“如果喜歡什麽人,就要去找她,別在原地等哦。”
說得真好,如果有人在外面等他的話,他也會跟萬博倩壹樣飛跑吧?頂多萬博倩像只美麗的獨角獸,他像只健勇的豪豬,死死地擁抱那個會等自己的女孩,牛逼哄哄地說,為了妳我從地獄歸來了呀!我十萬馬力力戰荷官呀!最後我靠壹把皇家同花順逃出生天都是妳送給我的護身符起了作用啊!此時不私定終身更待何時啊!來!俠妹!等啥呢?先親壹個!
可是沒有啊。
說起來不該是妳走出這個迷宮的啊,四個人裏妳的人生最沒價值,要是高冪和萬博倩出去了就能結婚了吧?趙孟華出去也會有柳渺渺和陳雯雯兩個美少女得拯救,會圍著他痛哭,妳出去了能幹啥呢?妳掛在這裏也就是芬格爾可能有點兔死狐悲罷了。
靠!想到這些事情果然就豪氣橫生啊!再也不懼黑暗裏藏著的任何妖魔鬼怪!妳看老子這渣到爆的人生,老子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要勾魂麽兄弟,來嘛!沒有存在感的人生就是坦坦蕩蕩!
他忽然摸不到隧道壁了,撲面摔在壹堆煤渣上。
他仰起頭,只看見無限高曠的黑暗中飄移的金色星光,望不到頂,也看不到壁。他走進這個巨大的空間,就像壹只螞蟻在深夜爬進聖彼得大教堂。那些金色星光看起來是螢火蟲,借著它們的微光可以看見地下幾十條平行的鐵軌。鐵路到了這裏變成蛛網般的結構,它們原本設計用於存放軍用地鐵,上面滿載重裝坦克,如今只剩下銹跡斑斑的軌道。
他到達了地鐵的終點,也是迷宮的盡頭。
他越過壹根根枕木向前摸索,穿越這個巨大的空間累得他氣喘籲籲,最後他看到了壹面人工開鑿出來的巖壁,上面滿是機械留下的痕跡,貼著巖壁是梭形的水泥月臺,像是入海的棧橋那樣深入鐵軌中,大概是用於列車停靠檢修的。
路明非爬上月臺,奔到石壁前摸索拍打。見鬼了,根本不像是有門的樣子,看這麽堅厚的石壁他此刻大概是在壹座山的內部,在這巖壁上開鑿通道是驚人的工程量。
媽的,不會是被涮了吧?他心裏嘀咕。
這時候巖壁上有黃色的燈亮了起來,緩慢地閃爍著。路明非驚喜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無意中觸動了什麽開門的機關。他竭力擡頭去看那盞在高處閃爍的燈,但是位置太高了他看不清楚。堅厚的巖壁開始震動了。裂痕自上而下出現,路明非臉色有點難看,這迷宮之門打開的架勢倒像是十二黃金聖鬥士打開嘆息之墻,讓人覺得裏面會蹦出個哈迪斯來。
整個巖壁都是龜裂的紋路,片片碎石下墜,塵埃彌漫,路明非用捂著臉壹步步後退。黃燈搖晃著似乎要掉下來了,它周圍的巖石片片剝落。路明非擡頭看了壹眼,忽然心中生出壹股刺骨的惡寒……那盞黃燈,正在看他!
壹盞燈怎麽可能看人?何等邪祟詭異的眼神!
他還沒有來得及掉頭逃跑,巖壁徹底崩裂了,蛇壹般的東西從裂縫中遊出,鱗片宛然!那黃燈是巨蛇的眼睛!
酒德麻衣和薯片妞都站了起來,不約而同地退後壹步。
龍對於混血種而言也是個很抽象的東西,很少有人見過真正形態的古龍,這種生物又具有徹底改變骨骼結構偽裝自己的能力,因此古代典籍裏的龍有時候是帶翼的四足恐龍,有時候則是美貌的那迦,有時候則是獨角的長蛇,畫畫的說龍的步驟是“壹畫鹿角二蝦目、三畫狗鼻四牛嘴、五畫獅鬃六魚鱗、七畫蛇身八火炎,九畫雞腳畫龍罷”,說白了就是個“九不像”。
然而此刻壹切面紗都被剝去,這個史前遺族以至兇戾、至偉岸、又至鋒利的外表暴露於世!
那是壹條真正的巨龍,率先突破巖壁的是他修長的脖子。
沒有任何語言可以描述他古奧莊嚴的軀體,他顯然是個爬行類,但是遠比任何爬行類都美麗。只不過那種美是陰暗之美、雄渾之美和深邃之美,令人敬畏。全身青黑色的鱗片從前往後依次張開依次合攏,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滿是骨突的臉上帶著君主般的威嚴,他俯視路明非,張開了巨大的黑翼,尖利地嘶吼起來。
路明非死死捂著耳朵,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停跳了。他果斷地敬佩史上屠龍的英雄人物,居然能在這種巨型生物面前昂然而立並且拔出劍來。
他並不知道在這樣近的距離上,即使歷史上的屠龍英雄們也會有半數因為心臟爆裂而死,而他還能呆呆地站著。
龍蛇壹般的長頸忽然壹縮,雙爪子刨地,小心地縮到角落裏。他把頭低到基本貼著地面,警惕地打量路明非,喉嚨裏發出低沈的吼聲。
啊嘞?路明非有點不知所措。犯得著麽?踩死壹只螞蟻前妳會好好觀察螞蟻麽?也不必考慮從哪裏下嘴方便,路明非對這龍來說,就跟烤串上的壹塊肉差不多大,只需壹口,細嚼慢咽都不必,吞下去就得了。這麽點大的肉串路明非也覺得這龍要20串才能湊個半飽。
他不太敢動,他記得什麽野外生存的書上說,要是野獸和妳對峙千萬別逃,野獸其實在觀察妳,妳壹逃它知道妳心虛就跟在屁股後面咬妳。
不過龍是野獸麽?這東西是個智慧生物,卡塞爾學院的書上提到龍都是用人類的“他”和“她”。
巨龍金色的眼睛微微收縮,像是貓瞳壹眼。路明非壹楞,忽然明白這東西的姿態像什麽了。根本就是個貓嘛!壹只座頭鯨那麽重的巨貓!
龍遊動著長頸緩緩地靠近路明非,路明非站得筆直,好像壹根鉛筆插在月臺上。逃也沒用,這長脖子簡直跟《狂蟒之災》裏那史前巨蟒差不多了,輕松壹伸壹縮,獵豹的速度也逃不掉。龍緩緩地長大了嘴,利齒如槍簇,黑色的長舌從上到下舔過路明非全身。
“妳贏了。”
“餵,臺詞錯了吧?不該是‘哇!好嫩的肥羊’麽?”路明非懷疑自己聽錯了。
“妳贏了。”龍又壹次說,低沈威嚴,“我們來玩什麽?”
“玩什麽都好,只要別玩吃肉串的遊戲就行!”路明非爛話脫口而出,其實是他此刻神經繃緊根本管不住自己那張欠嘴而已。
龍大概無法理解路明非的白爛精神,眼神重又變得警惕起來,他緩慢地後退,縮到巖壁邊。他那個動作就像是縮緊身體的蛇壹樣危險,因為隨時能彈出去壹口咬住獵物,路明非渾身都是冷汗。
龍猛地揮動膜翼,路明非看那動作好像是要扔石頭打他,急忙捂臉。壹個藍色的袋子落在龍和路明非之間。
那是壹袋薯片。
這神獸似的玩意兒真能整,路明非的邏輯徹底混亂,龍類是種賣萌的生物?
“給妳。”龍仍舊是很謹慎地盯著路明非。
路明非不知自己何德何能有此禮遇,只覺得雙膝發軟,恨不得叩拜下去說謝主隆恩……啊不,龍恩!
龍盯著路明非看了很久,見他沒動彈,再次伸出黑翼。翼端是鋒銳的利爪,這巨型生物的動作極其精準,利爪挑開了薯片的包裝袋,小心地夾起壹塊薯片放回巨大的嘴裏。
“薯片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龍以君王般低沈的聲音說。
路明非捂臉,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鼓起勇氣上上下下打量這史前神獸。龍有30或是40米長,但這並非完整長度,龍只有前半身暴露在外,後半身則和巖壁融為壹體。準確地說這條龍的後半生還是骨骼的形態,粗大的脊椎從前往後漸漸石化,最後和石壁相接。這東西就像傳說中的不死生物,半身顯露生存之相,半身顯露死亡之相,生死巧妙地融為壹體,似乎有著什麽宗教上的神秘意義。
不過這賣萌的語氣……不知道有沒有年滿五歲……
作戰計劃到這裏已經完全破產了,因為根本不知道“大地與山之王”是什麽東西,諾瑪沒法給出精確計劃,副校長則認為“七宗罪”這種屠龍神器在手,應該問題不大。
應該問題不大?“青銅與火之王”身上好歹有個融合的老唐是弱點,眼前這神獸渾身上下都是鐵鱗!“七宗罪”就算鋒利,對他也不過是把鉛筆刀!
龍看起來果然熱愛薯片,很快他就吃完了壹袋薯片。路明非壹直沒動彈,龍警惕的眼神也慢慢放松了,取而代之是對路明非的不滿意。
真的是壹種“不滿意”的眼神,不是輕蔑不是不屑,就像是壹只貓對於愚笨的主人的“不滿意”。
“妳壹點都不好玩。”龍說,“但妳很會賭牌,我打不贏妳。我們……”
他接下來的話讓路明非壹頭栽倒,“看電視吧。”
酒德麻衣撫額,“他真的在和壹條龍並肩看電視誒。”
“我對他不由得有點尊敬,”薯片妞喃喃地說,“這種淡定真是……叫人沒語言可以描述啊。”
“如果壹條古龍問妳要不要壹起看電視妳會怎麽樣?”
“我不會聽見的,”薯片妞聳肩,“我會在看到他的第壹瞬間暈倒!”
其實路明非也寧願自己暈過去,但問題是他沒有暈倒,那還能怎樣呢?
這是他人生中值得紀念的壹天,他出錯了頭,認錯了妞,進錯了地方……壹切都是錯的,連龍都是錯的。
龍真的拿出了壹臺電視,18吋的老式彩電,壹個沈重的大方盒子。顯然這是他重要的玩具之壹,他輕拿輕放,用翼尖接上電源的時候也異常仔細。屏幕的光照亮了黑色的龍鱗和路明非的臉,龍把下頜放在月臺上,路明非坐在他的腦袋旁邊,還沒有龍頭的三分壹高,就像是貼著壹塊巨大的山巖。
這奇怪的和諧感是怎麽回事?
屏幕上滿是雪花點,信號很差,正在放的是周星馳的《賭聖》。這個巨大的迷宮大概都被這條龍控制者,荷官開始木呆呆的,後來滿口臺詞,也不過是被這條龍控制了。他是看門人也是這裏的主宰,但他的智力顯然有些問題,對於這條龍而言,他們這些人似乎不應該稱作“入侵者”,而是來陪他玩的人,他用壹個賭局選拔他認為最好玩的人。就像壹個小孩對於來家裏的客人充滿好奇。
月臺旁邊堆著各種奇怪的東西,被分揀成堆的瓶蓋、煙紙殼兒、指南針、色彩艷麗的包裝紙……顯然都是這條龍精心的收藏。反而是對那些精美的、古意的暗金籌碼和古銀籌碼他並不在意,因為那些東西是這個世界裏遍地可得的,瓶蓋壹類的東西卻要從人類的世界運進來,更加難得。
這條龍構築了這個煉金迷宮自己生活在裏面,像個宅小孩縮在自己的臥室裏,而自己居然是來殺他的。想到這壹點路明非不由得有點不舒服。
不對!他渾身壹凜,意識到自己的推論中有個錯誤!固然也許會有垃圾被地鐵運進這個空間,但是薯片呢?電視呢?這條龍的脊椎連在巖壁裏無法移動,他好像是被……養在這裏的!
愷撒走出首飾工坊,從口袋裏摸出了壹個羅盤。
不是指南針,而是個刻著天幹地支和伏羲六十四卦的銅盤,中間是人首蛇身的磁針。這東西是風水先生拿來算時辰探地脈的玩意兒,屬於吃飯的家夥,神妙莫測,當年不拿這東西都不好意思出去看風水,跟沒有學位證不好意思找工作壹樣。這是林鳳隆老先生後來寄到愷撒住處的,說這東西是前明古物,對他估計會有點用處。
諾諾量身和選翡翠需要點兒時間,愷撒正好來探探地脈……這裏就是當年王恭廠大爆炸的舊址,愷撒其實是在定位王恭廠舊址的時候找到那家首飾工坊的。
他壹手翻著壹本周易,壹手端著羅盤往樓下去,周圍的人無不側目。
但有遠比他更吸引視線的,壹樓傳來了掌聲,愷撒往樓下張望,看見壹隊皇帝搖擺著進了婚慶大廈,後面還跟著壹頂紅色花轎。為首的壹個仰頭看見二樓的愷撒,驚喜地摘下圓框老墨鏡招手,“嗨!愷撒!妳也在這裏!”
愷撒真想捂臉說我不認識妳。
那是三四十個洋人,每人壹身明黃色皇袍,下面是老北京布鞋,頭上是明珠頂戴,都戴著圓框茶色墨鏡,壹個個拽著方步,壹個個喜笑顏開,知道的說是混血種的北京旅遊團,不知道的以為是商場的宣傳活動。為首的是唐森,芝加哥地區做建築業的混血種,雖然陣營不同但愷撒還是和他認識,加圖索家族的壹些分支機構和唐森的公司有往來。
“嗨!唐森!妳好!”愷撒也只好張開雙臂擁抱這位奔上二樓的皇帝,“妳穿龍袍真是棒極了!”
“哦!我們團購的!很便宜!”唐森正了正頂戴,“我們的壹位朋友看上這次的導遊女孩,非常浪漫!我們今天是來選中式婚紗的,妳也是來選中式婚紗?”
愷撒實在不好意思承認他和這些二貨的來意壹樣,只好微微壹笑。他忽然楞住了,壹直微微顫動的磁針忽然高速旋轉起來,地磁或者其他的什麽東西忽然變化了,好像他們腳下是某個磁力漩渦。
“哦!這是什麽?”唐森好奇地看著他手中那玩意兒,開了個玩笑,“是因為我們來了它很高興所以轉得那麽快麽?”
“不,”愷撒面色凝重,“它的用途似乎不是測二百五的密集度……”
隧道裏忽然吹來了風,風裏帶有些微的灼熱氣息。
龍沈雄地低吼,黑翼展開,前腿撐起。他站起來了,金瞳緊緊地收縮起來。連路明非這種遲鈍的家夥都感覺到龍忽然透出了強烈的敵意。
這才是壹條龍真正該具有的氣場,古奧森嚴。
“兄弟妳沒事不要瞎變身啊……我可壹直都老老實實地坐著呢。”路明非嚇得直哆嗦,壹步步往後退。
龍的巨翼掃過月臺,把他珍藏的那堆破爛都掃到了身後,又用翼手輕輕抓起電視,也把它置於自己身後,然後脖子後縮,像是預備進攻的蛇那樣,直視前方。
前方隧道裏傳來了金屬摩擦的聲音,什麽東西正在逼近,帶著橘色的火光。
兩團火光從隧道裏飛了出來,那是燃燒棒,卡塞爾學院標配,用於在黑暗中照明,壹根就足夠照亮歌劇院那樣的巨大空間。但是在這裏它還遠遠不夠,只不過照亮了隧道出口附近的壹片區域。壹輛鑄鐵檢修車滑出了隧道,車上壓動杠桿的年輕人赤裸著上身。
楚子航!
路明非激動得就差熱淚盈眶,好比失陷在海外的難民看見掛著五星紅旗的大船出現在海平面上。可大船哪有面癱師兄的美感?妳看那條緊身牛仔褲上的皺褶,妳看那汗水淋漓的後背,肌肉分明的雙臂有力地壹下下壓動杠桿,每壹根線條蜷縮又舒展,美得如詩如畫!讓人瞬間想到了名畫上汲水的少女啊……但是見鬼!面癱師兄妳秀逗了吧?雖然妳壹直是個紫龍式的脫衣男但是在壹條龍面前展示肌肉有屁用啊!就算妳肱二頭肌超過施瓦辛格也不夠龍吃個午飯的啊!妳悄悄潛進來救我就好了,妳擺這個Pose……路明非心裏的吐槽之神唾沫橫飛。
檢修車壓碎了燃燒棒,但是楚子航的身影非但沒有模糊,反而越來越清晰。此時已經能清楚地看見檢修車周圍籠罩著壹個透明的氣界,上面流動著暗紅色的光,檢修車經過的地方鐵軌變成耀眼的金紅色,就像是剛從熱軋機裏吐出的鋼條,接近熔點!
“君焰”的領域,楚子航攜著這個高危領域而來,把自己和這輛檢修車壹起變成了滑動於鐵軌上的炸彈!
路明非鬼叫壹聲,拔腿就往月臺下躥,此時此刻有點常識的都知道別擋著人家英雄好漢正面對決。他留下來也沒用,幫不上忙的,好比人家超級賽亞人對放毀滅星球的氣功波,妳壹個美少女戰士站在中間?那不找死麽?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
楚子航壓杠桿的速度越來越快,就像是壹臺人力蒸汽機在滿負荷運轉。檢修車驟然加速。領域表面流動的光從暗紅變為血紅,越來越亮,最後變得陽光般刺眼。
楚子航快要支撐不住這個領域了。“君焰”被牢牢控制的時候,其實是漆黑壹片的,純黑色的火焰是把光熱都隱藏起來,爆發的時候才化為灼目的焰色。現在被言靈之力束縛的光和熱正掙紮著要從領域中脫離出來,沈重的鑄鐵檢修車也從邊緣開始熔化,金色鋼屑落在地上濺開。
這枚用言靈填充的炸彈隨時會爆炸。
路明非壹個飛撲藏到壹個石墩子後面,耳邊傳來刺耳的長吟,就像是用鋼鋸條在石頭上磨蹭。龍在尖叫,他震動雙翼,鼓起強烈的風,吹得整個空間裏飛沙走石。
龍無法逃走!他是被禁錮在這裏的!路明非忽然明白了。龍的後半截身體石化在巖壁裏,楚子航抓住了他的弱點。龍不能閃避,只能硬扛。但龍能頂得住灌滿“君王烈焰”的炸彈壹擊?被這東西砸中,好比壹發凝固汽油彈糊在臉上爆炸。
楚子航猛地松開杠桿,騰空倒翻,檢修車以超過壹百公裏的高速向著龍沖去。楚子航脫離的瞬間,鋼鐵開始燃燒,檢修車流動著奪目的金色。軌道盡頭是封閉的,砌著巨大的水泥墩,檢修車壹頭撞在水泥墩上,翻轉著騰空而起,完美的角度,完美的弧線,砸向龍的頭部。
路明非傻眼了。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必須精確地控制速度,這種要命的關頭還能做出最冷靜的計算,得到準確的結果,楚子航的數學居然強到這個地步?強到這個地步的……還算是人麽?
楚子航落地,猛地站直。他確實已經不能算是壹個“人”了,他的肌肉表面覆蓋著青灰色的薄鱗,手上骨節漲大,面骨突出,黃金瞳像是在燃燒。路明非倒吸壹口冷氣,搞不清楚師兄到底是跟龍壹撥的還是跟自己壹撥的,因為看起來楚子航像龍勝過像自己,根本就是壹個異類!
所以他不喜歡跟人配合,因為爆血後的狀態絕不能被別人看見。
龍沒法閃避,只能緊緊地用雙翼把頭部抱了起來,就像準備挨打的孩子。路明非忽然有點於心不忍,這東西真的是龍類麽?就憑這智商?
檢修車撞在龍翼上,瞬間熔盡。驚天動地的巨震,所有光與熱都迸發出來,鋼水四濺。路明非能聽見鋼水灼燒龍翼的可怕聲音,爆炸把龍收藏的瓶蓋激得四面飛濺,子彈般打在路明非藏身的石墩子上。路明非抱著頭,蜷縮著,忽然明白了龍為什麽要掃空月臺,他是意識到強敵的到來,要把收藏的東西藏在自己的身後。就像是巨大的災禍到來的時候,孩子把心愛的玩具藏在床下最隱秘的角落,以為這樣它們就安全了。
但壹切都無濟於事,壹塊被爆炸激飛的碎片落在距離路明非不遠的地方,那是電視機外殼的壹部分,上面還有未熄的火苗。
塵埃緩緩降落,龍仍以雙翼抱著頭,僵立不動。鐵水在他身上緩慢地凝結,同時灼燒著鱗片發出“嘶嘶”的聲音。路明非從石墩子後面探出來,大氣都不敢出。
楚子航全身的細鱗壹張壹合,虬結的肌肉如鐵筋般凸出。他再度吟唱起來,領域展開,鱗片縫隙裏汩汩的血流迅速蒸發為紅霧。
二度爆血!
血統進壹步被純化,高壓血流洗過全身,不可思議的細微變化深入每壹個細胞。濃郁如酒的力量在血管裏流淌,即便知道這是縮短生命的禁忌之術,卻依然沈醉於這無與倫比的力量。疲倦至極的心臟再次戰鼓般跳動,擠出龍的熱血。他忍不住發出了嘶啞的咆哮。
“言靈·君焰”的領域進壹步擴張。這壹次楚子航牢牢地控制著局面,黑紅色的氣流在領域氣界邊緣遊走,像是無數半透明的蛇。他很黯淡,但周圍盡是熾烈的光焰!鋪道的煤渣被引燃了,軌道熔為鐵水,楚子航如同站在烈火祭壇的中央。
這才是所謂“龍血”的真實力量麽?路明非本以為愷撒的“鐮鼬”已經是不可思議的能力,但現在楚子航爆發出的偉力簡直讓人想到了三峽水庫中暴怒的青銅與火之王!
這種血統真的可控麽?連路明非都懷疑。也許調查組是對的?至少得把他安置在校園以外,好好給他講點做人的道理,讓他不要輕易沖動,最好學個佛修個道……還派他出來執行什麽任務啊?這根本就是豢養壹條龍去屠另壹條龍吧?
龍身上剛剛凝結的鐵膜發出輕微的裂響。路明非打了壹個寒戰,被燃燒彈糊在臉上爆炸了還能活?這東西真的是“生物”麽?
鐵膜崩碎,龍猛地張開雙翼,雙翼被灼燒出大大小小的孔洞。他發出憤怒的長嘶,鐵屑如細小的箭矢飛射,刺破空氣發出嘶嘶聲。他俯身做出撲擊的預備姿態,不過這個威風凜凜的動作相比光焰中的楚子航真是遜斃了。這大家夥能抵抗燃燒彈貼在臉上爆炸,可反擊起來完全沒有那種神明般的威勢,就像壹只從被打懵的狀態中蘇醒過來的巨型阿貓阿狗,正在暴怒地齜牙。
路明非忽然覺得呼吸艱難起來。巨大的空間中仿佛孕育著壹個熱帶風暴,風眼正在吞噬所有空氣,其他地方的氣壓瘋狂下降。那是另壹個領域被激發了,壹個足以影響整個空間的高階言靈被釋放。它正從整個空間裏抽提氧氣,數以噸計的氧氣!
夏彌的“風王之瞳”。
不知何時,她懸浮在了龍的面前,楚子航的頭頂。波西米亞長裙漫卷如雲,長發也漫卷如雲,她吟唱著言靈,如天使唱著聖歌降臨,眼瞳清澈光潤,赤裸的雙腳上凝結著鮮艷的血珠。路明非知道她很美,卻不知道她這麽美。這壹刻她的美麗在風的襯托下讓人忍不住要去遮眼,好像是畏懼那容光射入自己的心。她是風王的女兒,風王的瞳孔,在高天裏醞釀壹場滅世的風暴。
“君焰”開始釋放,但不是以往那種爆炸的效果,無聲,甚至是死寂地燃燒著。黑紅色的氣蛇、灼熱的煤渣、金色的鐵水,都順從夏彌的召喚而升起,楚子航醞釀的高熱也被她全數吸走,楚子航仰頭望著她,全身鱗片中的血絲冉冉升空。夏彌早已在這場風暴的核心凝聚了數以噸計的氧氣!高熱、氧氣、煤渣、熔化的鋼鐵,這些風暴的素材以夏彌為中心旋轉,仿佛著火的風車輪舞,波西米亞長裙百合花般盛放。
“師妹啊……這樣會走光哎。”路明非喃喃地說。
但此時此刻他對這個走光的師妹壹點興趣都沒有了,不敢有。夏彌身上絕對的力量、絕對的血統、絕對的威嚴仿佛淩空的山嶽,他這樣的家夥只能膜拜。什麽防火防盜防師兄,這樣的師妹誰敢要?就算走光了也就是頭走光的爬行類啊!妳會猥瑣地偷看烏龜寶寶的屁屁麽?能配得上她的,只有她下方那個同為異類的男人。
夏彌低頭看著龍,伸手似乎要撫摸他的頭頂。她的眼瞳深處居然有著那麽多那麽多的溫柔,好像小女孩向自己養的小貓伸出手去。
龍也呆呆地看著她,像是被她的美震驚了。
美得就像是壹場永別。
言靈·君焰,爆發!
言靈·風王之瞳,爆發!
火焰的狂流和數以噸計的氧氣混合,灼目之光,焚城烈焰!光與火的龍卷從夏彌伸出的掌心中吐出,兩個言靈的完美疊加!無與倫比,天作之合!
火龍卷像錐子壹樣鉆在龍的雙眼中央,高熱高壓同時作用,效果不再是凝固汽油彈,而是高功率的激光發生器!
龍的顱骨被火龍卷鉆出了缺口,高熱進入腦顱深處,灼燒著他的神經。盡管他擁有強悍的身軀,卻無法對抗神經被燒毀的劇痛。他的慘嚎聲介乎人類和野獸的聲音之間,混合著仇恨和瘋狂,路明非死死地捂住耳朵不敢聽,這頭危險的動物在生命的盡頭發出的吼叫雖然震耳欲聾,但也不過像是只貓被虐殺時的哀哭。
龍倒在月臺上,雙翼抱著頭翻滾。巨大的身軀撞擊地面,鱗片碎裂,血流滿地。
地獄般的慘烈。
“楚子航!”夏彌大喊。
楚子航從極度疲憊中猛然回復神智。龍還沒有死,任務還沒有結束。
對龍類,妳永遠要看著他的生機盡絕!這是學院對每個執行部專員的教育。因為人類不可能知道龍類的身體裏還隱藏著多少秘密。
楚子航揭開了黑箱,煉金刀劍·七宗罪!
楚子航舉起自己沾滿鮮血的手拍在刀匣上,在狂龍的吟聲中刀劍彈出。
漢八方古劍“傲慢”,太刀“妒忌”,兩種原罪,兩種懲罰,楚子航雙手刀劍,鷹壹樣撲擊出去。精煉後的血統令他已經能拔出“妒忌”,但很勉強,刀柄上彈起的鱗片刺進了他的手心。疼痛被他拋在了腦後,他躍上月臺,躍入空中,雙手刀劍插入龍的雙眼。龍掙紮著猛地立起,淒絕地長吟著,竭力伸長脖子,憤怒地把嘴張大到極限,對著仍舊懸浮在空中的夏彌。他的嘴裂開得巨大,頜骨結構就像巨蟒,張嘴的時候能夠接近180度的開合角,簡直能吞下壹列地鐵!森然的利齒暴出,就像壹簇指向夏彌的長矛。
他把所有怨毒都指向了夏彌,這壹擊集中了他最後的力量。這是壹頭巨龍垂死之際的狂暴,他掙紮著向前,埋入巖石中的脊骨都要被扯斷似的。
但他沒能命中。他已經看不見了,“七宗罪”對於龍類是致命的武器,刀劍沒入後片刻,血壹般的赤紅色就染透了龍瞳。有巨大的力量從龍瞳深處爆發,濃腥的血泉沿著刀劍破開的口子激射,就像是石油鉆孔中噴出的泥漿,把那對刀劍也推了出來。楚子航在龍擡頭的瞬間沒有閃開,而是抓住刀柄被龍帶往空中。這時他抓住了龍面骨上的角質凸起,站在龍的頭頂。
他從血泉中接住了那對血淋淋的刀劍,同時插入龍的顱骨上的缺口。這壹擊直插進了龍的腦幹,毀掉了他的整個神經中樞。
楚子航躍起,穩穩地落地。
龍仰天撲擊的身影僵住了,這壹幕就像是油畫,空中飛翔著天使,而邪惡的黑龍仰首去撲擊她。畫面定格在黑龍即將觸及天使的瞬間,天使籠罩在熾烈的風和火焰中,不閃不避,似乎憐憫著這頭巨獸的無知。蛇壹樣的脖子軟軟地垂落,龍重重地摔在月臺上,巨大的黑翼翻過來蓋住了自己的屍體。
領域潰散,夏彌終於支撐不住“風王之瞳”了,直墜下來。楚子航轉身撲上去接住了她,她像是壹片墜落的樹葉般輕盈。
“或許是不知夢的緣故,流離之人追逐幻影。”
看著監視屏幕上龍噴湧著血泉倒下,也看著男孩把女孩緊緊擁在懷裏好像擁抱整個世界,酒德麻衣緩緩地靠在了椅背上,輕聲吟著這句古樸的和歌,端起早已涼了的熱巧克力抿了壹口。也許是因為涼了,入口有壹股微微的苦味。
“別多愁善感啦,這不都是我們計劃中的事麽?”薯片妞拍了拍她的肩膀,“幕後的壞人是沒有資格多愁善感的。”
“還好啦。”酒德麻衣聳聳肩,“妳說我們算不算相信幻影的人?”
“每個人都相信幻影啊,”薯片妞輕聲說,“不相信幻影妳就活不下去了,誰能保證自己知道的每件事都是真的呢?誰能克制自己不去相信壹些很美但是虛幻的事呢?”
“嗯,在幻影破滅前死掉就好啦。”酒德麻衣看著監控屏幕,緩緩地說。
楚子航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灼熱的血從巨大的傷口裏慢慢地湧了出來。如果不是因為被那只鋒利的爪塞住了,整個心房裏的血會瞬間流空壹滴不剩吧?
“沒想到?”夏彌輕聲問。
落進楚子航懷裏的不是那個天使般的女孩了。她赤身裸體,纖細玲瓏,但全身是鐵青色的,隨著呼吸,鋒利的鱗片緩緩舒張。那些刺破皮膚吐出的鱗片把波西米亞長裙撕裂成了碎片,原本凍得通紅的腳前端,黑色的利爪取代了剪得圓圓的腳趾甲,她右手的利爪刺入了楚子航的左胸,雙腳利爪插進了楚子航的兩腿膝蓋。她歪著頭看著楚子航,像是在欣賞他此刻的痛楚,金色的瞳孔中帶著森冷的笑意。
原本應該沖上去給這對相擁的男女再當壹回燈泡的路明非呆呆地站在遠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妳的真名。”楚子航嘶啞地說。
夏彌猛地撤出利爪。楚子航壹掌按住傷口,以免全身的血在壹瞬間湧出來。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無力地坐下,滿是血汙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夏彌,大概是想在血流完之前看清楚那是誰,或者什麽東西。
夏彌緩步走到死去的龍身邊,撫摸他巨大的頭顱,“他是我的哥哥,龍族名字‘芬裏厄’,大地與山之王。”
“芬裏厄,北歐神話裏邪神洛基和女巨人安爾伯達所生的狼。”楚子航低聲說。
“對,所以妳也猜到我的名字了,對麽?”夏彌扭頭看著楚子航,微笑。
“耶夢加得。”楚子航無力地靠在壹截斷裂的石墩上,“芬裏厄的妹妹。”
“對啊,”夏彌點頭,“我就是耶夢加得,龍王耶夢加得。在妳們人類的神話裏,我是環繞‘中庭’的那條蛇。”
“妳們應該還有個妹妹海拉,死神海拉。”
“海拉還沒生下來呢,”夏彌瞇瞇眼,“但是很快了。今天是她的降生之日,就在這裏。”
她看了壹眼呆若木雞的路明非,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和壹個女孩嘲笑偷看她的男生壹樣,滿滿的都是涼薄的諷刺。
“別擔心師兄,今晚不會有第三位龍王了。妳們的推斷沒錯,四大君主的王座上都是壹對雙胞胎。”夏彌笑完了,冷冷地說,“死神海拉是我和哥哥的融合,就是今晚,就在這裏。”她俯身親吻龍被毀的眼睛。龍巨大的眼珠已經幹癟了,裏面的血和其他液體都流空了,只剩下漆黑的裂口,就像是孵化了之後的蟲卵那樣可怖。
那麽溫柔的親吻,就像是小女孩用鼻子去碰自己的小貓,可是不知道為何,路明非覺得毛骨悚然。
“妳是要吞噬他。”楚子航低聲說。
“是的,沒想到人類能從零碎的歷史裏推導出這個秘密。我們的力量來源於血統。但純血種不像妳們低賤的混血種,妳們還要試著提高自己的血統純度。我們則已到達巔峰,我們強化血統的辦法,只能是混入其他純血同類的血。”夏彌坐在地上,抱住巨大的龍首,用臉輕輕地蹭,她的臉被細小的鱗片包裹起來,可還是那麽美好,“等到我吃了他,我們的血統融合,海拉就會誕生。海拉不是耶夢加得,也不是芬裏厄,她是我們兩個人之和,但比我們兩個加起來都強。”
“妳們會最終進化成神?”
夏彌點頭,“說得真好。所謂的死神,是尼伯龍根的女王。她能打開世界上所有死人之國的門,那將是神話時代的歸來,很美,可惜妳們都看不到了。”
“妳跟我說起過妳的哥哥……妳說他很相信妳,在他的眼裏妳就是壹切……他本來有機會反擊,只是因為妳擋在他面前,他很吃驚。”楚子航聲音微細,沾滿血水的額發低垂,擋住了他的眼睛,“妳早就可以吞噬他,為什麽要等到今天,費那麽多周折?”
夏彌捂著嘴,咯咯地輕笑起來。她忽然撲在龍首上,捶打著“哥哥”的面骨,好像是聽到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似的。
“因為我愛他啊。”夏彌忽然不笑了,輕輕地說。
我靠,愛妳就要殺死妳?路明非心說這愛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啊!可這句吐槽他出不了口,壹則他已經嚇慫了,二則夏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擡起了頭,淚水從她滿是鱗片的臉上滑落,金色的瞳孔裏有那麽多那麽多的悲傷湧出來,就像是海潮。
這要是假的,去奧斯卡拿個影後不是問題啊!
“妳們是不是覺得他根本不像壹條龍?他那麽傻,智商像個四五歲的孩子。他有著無與倫比的力量,卻不知道怎麽使用。他只會跟在妳屁股後面叫姐姐姐姐,說他要出去玩。”夏彌昂起臉,任憑那些淚水流下,她的黃金瞳越發熾烈,面骨發出“哢哢”的微聲,扭曲起來,嘴裂變大,牙齒突出如利刺,她在急劇地龍化成壹條悲傷和暴怒的雌龍,“可他是我哥哥啊!我為什麽不愛他?”
“可妳把他養在這裏……這個煉金迷宮的看門人其實是妳對不對?妳把他作為食物養在這裏……妳早就準備好了有朝壹日要吞噬他吧?妳在等待他徹底孵化。”楚子航輕聲說。
“閉嘴!”只是壹瞬間,壹連串的虛影閃過,夏彌沖到楚子航面前,把他拎起來舉向半空中。
已經不能用“夏彌”來稱呼她了,各種龍類特征出現在她身上。她的衣服被鱗片和骨刺撕裂,赤身裸體,渾身鋼鐵般的肌肉,嶙峋的骨突出現在前額和下頜,膝關節反彎,嬌美的小腿現在應該叫做“強勁的後肢”。她剛才就是用這種後肢忽然加速,肉眼已經捕捉不到她的身影。
她是龍王,龍王耶夢加得。
“我說錯了麽?讓妳這麽暴怒。”楚子航居然輕輕地笑了,咳出壹口黑色的血,“他不就是妳的食物麽?大餐等著妳呢,妳還不趕緊入席?”
“閉嘴!”耶夢加得嘶吼,“妳們知道棄族的絕望麽?上千年的沈睡!無窮的循環的噩夢!最深的黑暗裏只有妳自己!”她的眼角有紅色的水流下,不知道是龍淚還是血,“還有妳哥哥拉著妳的手……妳舍得犧牲他麽?他是唯壹陪了妳千年的人,這麽多年這麽多年啊!只有他……在棄族的王座上,只有王與王擁抱著取暖……”
她號啕大哭起來,像個瘋子,又像是失去心愛娃娃的女孩。
“可妳還是要吞噬他的,不是麽?”楚子航低聲說,“用得著跟我這樣的人類說那麽多脆弱的話麽?我還能安慰妳麽?妳是龍類,即使全族只剩下妳們兩個,妳也會犧牲最後壹個給妳取暖的人,去掌握權與力……妳們是強者生存的族類,因此妳們比我們脆弱的人類更強,只有強者才能活到最後,弱者都淪為同族的食物。妳已經成功了,成功的人不需要流弱者的眼淚。”
長久的沈默。耶夢加得舉著楚子航,兩個被鱗片包裹的青灰色人影,站在孤獨的月臺盡頭,就像是什麽意義深遠的雕塑。
“是啊,妳說得對。”耶夢加得輕聲說,她又笑了,“妳真奇怪,妳真的是人類?妳思考問題的方式難道不是我們的同類麽?”
“只是從理論出發去揣摩妳們的想法,我理論課還不錯。”
這槽吐得……連路明非都自愧不如。吐槽吐到最後,就不是看槽技的精妙,而是看精神境界了呀,是否能生命不休吐槽不止?
“但他不是食物,”耶夢加得低聲說,她又變成了那個有點固執的、叫“夏彌”的女孩的口氣,“他是我哥哥。”
“妳是迫不得已。妳進入卡塞爾學院是為了龍王康斯坦丁的骨骸吧?吞噬了他,也可以融合新的血。”楚子航說。
“妳的大腦應該已經很缺血了吧?這時候還能有那麽清晰的思路,真想為妳鼓掌。”耶夢加得說,“可是我被同類阻止了,妳們學院的地下藏著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卡塞爾學院裏,絕不只是混血種,有龍類,純血龍類,不亞於我,甚至在我之上。”
路明非壹驚。龍王耶夢加得之上的龍類?初代種之上……難道不是只有黑王和白王了麽?
“所以妳沒能得到食物,只能用妳的哥哥填肚子?”
“因為我需要力量,我必須成為海拉!”耶夢加得緩緩地說,“要面對我們自己的同類,只能靠壓倒性的力量。我等不及了。愚蠢的人類,妳們對我們的了解,就像大洋裏的壹滴水那麽多而已。妳們擔心著我們的蘇醒,卻不知道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跟某個東西的蘇醒相比,我們微不足道。但他的蘇醒之日已經不遠了。”
“那是什麽?”
“妳不需要知道,知道了也沒有用。”
“是啊。”楚子航輕聲說。他的胸口已經止血了,或者說他體內已經不剩多少血了,黑色的、危險的血液灑滿周圍的地面,瀝青般黏稠。
“妳的力量遠不如青銅與火之王。”他艱難地擡起頭來,“為什麽?”
“這是妳作為學術宅的好奇心麽?”耶夢加得笑了,“是的,妳猜得沒錯。告訴妳也沒什麽關系,王座上的每壹對雙生子都是不同的,我們是互補的。青銅與火之王中,康斯坦丁的力量其實遠強於諾頓,只不過他生來就有殘疾,永遠無法進化出巨大的身體,而且他懦弱,和壹個人類男孩沒什麽區別。我和芬裏厄中,芬裏厄的血統有先天優勢,他的言靈遠超過我,但他的智力被限制在壹個很低的級別。”
“妳就是他的大腦,他只需要相信妳。”楚子航說。
“是的,他什麽都聽我的。”
“這是妳們的父親黑王的安排吧?真正掌握力量的壹者反而有巨大的弱點,其實他們是給妳們準備好的食物,當妳們無路可走,妳們就可以食用他們。”楚子航低聲說。
“是啊,”耶夢加得輕聲說,“他們生來就是準備作為……食物。”
她嚶嚶地抽泣起來,緩緩地跪在地上。路明非看不清那個身影,有時候覺得那是個癲狂的怪物,有時候覺得那是夏彌。他有點懷疑這條龍長期地偽裝成人類搞得精神分裂了,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夏彌還是耶夢加得。
“真可憐,精分了。”有人在路明非身邊輕聲感嘆。
路明非嚇得差點心臟停跳,扭頭壹看,又驚喜起來。不是喜上眉梢之喜,而是那種想撲過去捶打其胸部號啕大哭說,“妳個死鬼妳死到哪裏去了妳怎麽才來”的喜。
路鳴澤,這個能夠幫他搞定壹切的小魔鬼,隱藏在他身後帷幕中的最終盟友。只要有他在,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夠威脅到路明非,即便是龍王。
路鳴澤今天出場的裝束是壹身筆挺的黑色西裝,白色的襯衣黑色的領帶,頭發抹了油梳得整整齊齊,臂彎裏是壹束純白的玫瑰花。他神情肅穆。
“妳今天結婚?妳到法定婚齡了麽?”路明非上下打量他。
“白色玫瑰是送葬用的,”路鳴澤仰頭微笑,“哥哥,妳要知道壹個男人的衣櫃裏永遠都該有壹套純黑的西裝,有兩個場合妳壹定會用到它,婚禮和葬禮。”
“誰的葬禮?”路明非有幾分心寒。
“別擔心,不是妳的,不過,是其他所有人的。”路鳴澤的聲音仿佛歌吟,“那些愛唱歌的孩子們都被葬在花下的泥土裏了,下壹個春天,新生的花會開出他們的笑臉。”
“什麽鬼詩?”
“葬歌。”路鳴澤輕聲說。
“拜托妳不要唱這種喪氣的歌了,快幫我救救楚子航!”
“方法早都教給妳了,something for nothing,用什麽東西去交換虛無。”路鳴澤輕輕壹笑,“哥哥,妳不能總吃免費的午餐。有時候我們都要為規則支付壹些代價。楚子航我建議妳別管了,四分之壹條命的代價,我幫妳離開這裏,捎帶手幫妳殺掉龍王。真的很劃算喲親,淘寶上都沒這麽打折賣的。”
“妳哪裏學來的淘寶腔?”路明非嘴裏說話拖延時間,心裏緊張地盤算著。
換還是不換?這是個問題。他也曾懷疑過這個交易是否有效,但世上真有免費的蛋糕麽?這個小魔鬼為他做了那麽多匪夷所思的事,難道只是急公好義?小魔鬼看上去就是個做生意的老賊,他付出多少,必然要的是十倍百倍的回報。可自己能給他什麽樣的回報?
他壹擡眼看到路鳴澤正笑著看自己,忽然驚得退了半步。路鳴澤的笑容在他眼裏忽然扭曲起來,詭秘深邃,就像是個黑洞。
路鳴澤……其實是在騙他!
他意識到自己陷入了壹個顯而易見的圈套。其實是路鳴澤把他引到了這個龍巢裏來,看著他陷入絕地,不能不用生命來交換,從頭到尾這就是壹個局,壹個煞費苦心的局。
就算有上帝魔鬼這種東西,魔鬼會花費那麽大的心思來換取壹個衰仔的靈魂麽?世界上有的是人比他的欲望更大,能力也更強,更值得去換。
路明非猛地雙手抱頭,路鳴澤要交換的絕對不止是壹條爛命那麽簡單……有什麽很重要的、他必須守住的東西,正隨著交易慢慢地被路鳴澤奪走。
那東西絕不能失去!
“隨妳,想好記得叫我,不過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路鳴澤踩著煤渣道基,深壹腳淺壹腳地往前走去,“哦,忘記告訴妳,今天雖然我不結婚,但是有人正奔著結婚去吶。有名叫愷撒的王子和名叫陳墨瞳的公主,他們正開心地去選擇珠寶,籌備婚禮什麽的。他們將捧著紅色的玫瑰步入教堂,然後幸福地生活在壹起。”
他扭頭,面無表情,“如果我是妳我就換了,離開這裏就可以去阻止他們啊。我最恨有人搶走……屬於我的東西!”他的小臉上,壹種至陰至寒的表情壹閃而逝。
“喪鐘已經敲響啦,但那是另外壹個世界之門洞開的禮贊。”耶夢加得停止了哭泣,擡起頭來,“那將是美好的壹日,大海會破開,死人指甲組成的大船從海底升起,死神海拉和亡靈們站在船上,要對生人的世界宣泄他們的怨恨。”
“諸神的黃昏麽?”楚子航輕聲問。
“是的,但妳沒法活著看到那壯麗的場面了。”耶夢加得伸出化為利爪的手,指尖骨刺並攏如刀,緩緩地刺入楚子航的傷口,“不過別害怕,很快就會結束的,只要我把妳的心臟摘出來,妳就會變成死人之國的壹員。我們還是好朋友啊,妳會站在我的船上。我們壹起去宣泄怨恨吧,怨恨像是黑色的花,開滿整個世界,會很美的。”
“作為……死侍麽?”楚子航雙目迷離,黃金色的瞳孔正在潰散,“不知道死侍懂不懂欣賞花的美啊……”
“我會講給妳聽的。”耶夢加得加力,刃爪切斷了楚子航的肋骨,沒入胸膛深處。
路明非從驚懼中猛地擡起頭來,但是做什麽都來不及了,刃爪從楚子航背後透出,耶夢加得的手腕都進入了楚子航的體內。僅存的鮮血從他背後噴湧出來,在極高的血壓下,仿佛壹條騰空飛去的墨龍。
黃金瞳忽然亮起!像貓的眼睛遇到強光那樣收攏為縫,從細縫中噴射出去的瞳光銳利如刀。
楚子航伸手握住了耶夢加得的手腕,猛地收緊,腕骨在壹陣“哢哢”的聲音裏折斷。耶夢加得痛得狂呼出來。她抽不回手來,楚子航斷裂的肋骨像是壹個捕獸夾似的,把她的手牢牢鉗住。楚子航飛踢在耶夢加得的胸口,發出轟然巨響,夾著肋骨碎裂的聲音。兩個人影分開,楚子航360度轉體,倒翻而下。
路明非完全傻了。從生物學上說這是絕沒有可能的事,壹個已經失血到那種地步的人類,不死已經是奇跡了,居然還能進攻?
楚子航蹲伏著,全身的鱗片壹張壹合。他這是在深呼吸,吸入巨量的氧氣,帶血的骨刺從他的身體裏伸了出來,鱗片下的肌肉如水流般起伏,而後猛地繃緊成型。他緩緩地站起,用膝關節逆翻的雙腿。他面對耶夢加得,微微躬腰,手中是出鞘的禦神刀·村雨。
生物學上說人類做不到,可沒有說龍類做不到。路明非忽然明白,面前的根本就是兩個龍類啊!
耶夢加得震驚地看著楚子航,她自信已經足夠了解這個人類了。在芬裏厄的龍威之下,楚子航已經把“爆血”技能推動了極其危險的“二度爆血”。似乎連昂熱都不知道殺戮之心還能被再度釋放,如果說第壹次釋放出來的是獅子,第二次釋放出來的大概是暴龍之類的東西了,而此刻足以撼動她這個龍王的是……
三度爆血!
這種技能還能被推進到第三度!第三次釋放出來的是……龍王之心麽?
以壹個混血種,無限地逼近於龍王。這便可解釋在還沒有科學的漫長歲月裏,混血種到底如何對抗龍王。那是靠著犧牲靈魂換來的力量。
楚子航看著她,黃金瞳中仿佛結冰那樣冷。他好像根本就不認識耶夢加得或者夏彌,此刻他眼睛裏所剩的,只是殘暴的殺心。
“無意識的狀態?”耶夢加得輕聲說,“妳已經是個死侍了。”
她嘶聲念著古奧的語言,壹個全新的言靈被激發出來,領域迅速擴大。領域中出現了強烈的電離和磁化效果,鐵軌熔化,金屬液滴懸浮起來,圍繞著耶夢加得旋轉。那些光亮的液滴不斷地碰撞燃燒,雜質化為灰燼墜落,剩下的液滴越來越明亮。龍王以言靈淬煉著自己的武器,最後,這些液滴碰撞冷凝,在耶夢加得手中,化為壹柄造型詭異的巨大武器,就像是收獲生命的鐮刀。
楚子航的“君焰”再次燃燒起來,領域同樣不斷擴大。直徑10米的“君焰”領域,兩個領域接觸的邊緣明顯能看到壹層氣界,數十萬伏的白紫色靜電和數千度的黑色火蛇在上面遊動。亮的地方亮得刺眼,暗的地方像是黑洞。
雙方同時蹬地,反彎的膝關節爆發異乎尋常的巨力,身影在高速的移動中消失不見。進化到直立行走的哺乳類都沒有這種腿部構造,它屬於螳螂這種低等生物,但它賦予昆蟲不可思議地彈跳力,跳蚤能夠跳到自己身高400倍的高度,假想人類擁有類比跳蚤的彈跳力,則可以跳到大約700米高。此刻假想變成了現實,楚子航和耶夢加得在巨大的空間裏飛射,每壹次相撞就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他們互相追逐,甚至貼著巖壁無視地球引力地奔跑。
頂部不斷地有碎石落下,在空中就裂開,壹只只鐮鼬驚恐地四面飛舞,又被雙方的領域迅速地化為灰燼。
有些鐮鼬卻落在路明非的身上,他抱著頭四處躲閃,滿耳都是那些東西驚恐的嘶叫。就像是末日。
所有的鐵軌都是紅熱的,遍地的煤渣都在燃燒,巖壁甚至頂部都有巨大的亮斑,那是被楚子航的“君焰”燒紅的巖石。空氣中懸浮著不知多少紅熱的鐵屑,起起落落,好像幾百萬個精靈在舞蹈。它們被耶夢加得的領域中的靜電磁化了。每壹次那兩個殺胚相撞,便有無數的金屬碎片飛濺,耶夢加得臨時淬煉的武器顯然還是比不上那柄來路不明的“村雨”,要命的是那些金屬碎片就像飛刀似的,甚至能夠切入巖壁,而且數量多得就像是機槍掃射。路明非分不清這到底是真實還是夢境,可他死命地掐自己,卻醒不過來。
在這末日般的環境中,還有壹個人能笑出來。
路鳴澤,他抱著那束白色的玫瑰站在月臺的盡頭,帶著說不清是憐憫還是嘲諷的微笑,仰頭看著那兩個流星經天般的影子。狂風吹散了玫瑰,白色的花瓣紛紛揚揚。
耶夢加得和楚子航同時落在月臺上,楚子航微微壹頓,就要再度發起沖鋒,而耶夢加得重擊在地面上。月臺原本可以停靠壹個坦克團的重型坦克,比普通月臺多用了十倍的鋼筋水泥加固,但是瞬間碎裂,深不見底的裂縫延伸出上百米遠,巖石升起,在空中化為粉末!“地龍”壹樣的結構出現,地面旋轉著翻開,碎石四綻,壹道道就像是扭曲的蛇骨。
這就是大地與山之王的力量,耶夢加得可以找到壹切東西的“眼”,從最弱的地方施以重擊,力量灌註進去,瞬間摧毀。這是天賦偉力,耶夢加得就是以這種偉力摧毀了火車南站和“中庭之蛇”。
楚子航陷入了裂縫中。
耶夢加得再次猛擊地面,四周紅熱的鐵軌都被這壹擊震動,它們如同蛇壹般彎曲起來,耶夢加得灌入的巨大力量把它們擰成了螺旋。它們同時向著楚子航鉆擊,楚子航完全憑借本能閃躲,但鐵軌如同鳥籠籠罩了他,阻礙了他的突圍,壹根紅熱的鐵軌刺入他的右胸,撕裂了他的肺部。
楚子航像顆炮彈那樣撞在死去的龍王芬裏厄身上,撞碎了堅硬的龍鱗。耶夢加得自天而降,雙腳利爪插入水泥地面,穩穩站住,背後張開了森嚴的骨翼!
她揮手,手中傷痕累累的巨鐮化為碎片。楚子航在那柄武器上留下了數百道傷痕。而楚子航的手中只剩下光禿禿的刀柄。來自那個男人的紀念毀了,“禦神刀·村雨”在壹次次的撞擊中耗盡了作為刀的生命,每在巨鐮上留下壹道傷痕,它的筋骨就脆弱壹分。楚子航扔掉刀柄,疲憊地靠在龍的屍骨上。
他的眼瞳漸漸回復清澈,刺眼的金色褪去。無法控制的黃金瞳在這壹日自行熄滅了,因為主人已經燒盡了全部的血液。
“妳醒啦。”耶夢加得輕聲說。就像上壹次楚子航從十天的昏迷中蘇醒過來,她守候在床邊壹樣。
她全身的龍類特征正迅速地消退,暴突的肌肉平復下去;骨刺、鱗片、骨突、利爪,都收回體內;森嚴可怖的雙翼緩緩地收疊起來,緊貼住後背,隱入皮下;傷痕累累的軀體正高速愈合,新生的肌膚嬌嫩如嬰兒。她又是夏彌了,赤裸著,肌膚上仿佛流淌輝光。每壹根曲線都青春美好,幹幹凈凈,讓人沒有任何邪念。
“就像是壹場噩夢啊。”楚子航輕聲說。
“噩夢結束啦。”夏彌也輕聲說。
她赤著雙腳走向楚子航,雙腳晶瑩如玉,“妳就要死了,還有什麽話要說麽?”
“是對夏彌……還是對耶夢加得?”楚子航看著她。
“對夏彌吧,妳根本不了解什麽是耶夢加得。”
“為什麽約我去妳家?”
夏彌沈默了很久,笑了,“其實妳原本不會死在這裏的,如果妳按照我最後發給妳的短信,好好睡壹覺,明天中午穿上新買的衣服來我家。當然,妳不會見到我,因為那時已經沒有我了。按照我的計劃,今夜就是海拉誕生的日子。可妳為什麽不聽我的勸告,非要來這裏呢?”
楚子航捂住胸口,盡最後壹點努力阻止失血,“別介意,我只是想再有幾分鐘……我還有幾個問題。”
“嗯。”夏彌點頭。
楚子航端詳著她的臉,“其實我本該猜到……妳身上有很多的疑點,可我沒有猜出來,因為第壹次見妳的時候就有種很熟悉的感覺。為什麽?我為什麽記不起來了?這些天我總是想,可我想不起來。”
“我們壹起長大的啊,我跟妳說過的。我是妳的同學,壹直都是。”夏彌歪著頭,“作為兩個沒有朋友的人,我們也許是彼此最熟悉的人也說不定。”
“我不是不相信,可我真的記不得了,所以總是想。”
“妳是不是請過壹個女生去電影院?她是仕蘭中學籃球隊的啦啦隊長,有壹次妳們籃球隊和外校比賽,她穿著高跟靴子跳舞助威,還在看臺上大喊妳的名字。她梳著很高的馬尾。”夏彌伸手到腦後,把長發抓成壹個長長的馬尾辮,哼著壹首楚子航和路明非都耳熟的歌。
仕蘭中學的校歌,每壹次運動會或者重大場合都會被拿出來唱。
“妳還請過壹個女生去水族館。她是仕蘭中學的舞蹈團團長,妳和她壹起做過壹份論文。那年夏天天氣很熱,妳去過她家壹次。她家住在壹棟老房子裏,被壹株很大的梧桐樹遮著,妳在桌子上整理參考書目,她在妳背後的瑜伽毯上練功,穿著黑色的緊身衣,倒立、劈腿、空翻……可妳頭也不回,只是說那間屋子很涼快。”夏彌腳尖點地,輕盈地旋轉,她的脖子修長,腿也修長,就像踏水的天鵝。
人的大腦是壹塊容易消磁的破硬盤,可有些事又怎麽格式化都抹不掉。此刻楚子航那塊破硬盤的角落裏,過去的影像強橫地蘇醒,潮水般向著他奔湧而來。就像是大群的野馬在記憶的荒原踐踏而過,清晰得疼痛起來。
他想起來了,那個穿紫色短裙和白色高跟靴子的啦啦隊長,她梳著高高的馬尾辮,在眼皮上抹了帶閃閃小亮片的彩妝,她的眼睛那麽亮,把亮片的反光都淹沒了,打後衛的兄弟拿胳膊肘捅著楚子航的腰說,那妞兒在看妳哎,那妞兒在看妳哎;還有那株把天空都遮住的大梧桐樹,外面的蟬使勁地鳴,樹下的小屋裏流動著微涼的風,他的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背後是無聲的舞蹈,黑色的天鵝旋轉;還有水族館裏那個呆呆的小海龜,還有呆呆的、背著海龜殼教它遊泳的大叔,舞蹈團團長隔著玻璃指著海龜的小尾巴哈哈大笑;還有那部有點沈悶的愛爾蘭音樂電影《Once》,巨大的放映廳裏只有他和啦啦隊長,光影在他們倆的臉上變化,啦啦隊長那麽安靜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他居然連那個電影的情節都回憶起來了,講壹個流浪歌手和他移民自波蘭的女朋友的故事,那個女孩已經結婚了有了家庭,她能對歌手好的方式只是彈琴為他伴奏,竭盡全力為他奔走找贊助幫他出唱片,後來歌手終於紅了去了倫敦,他能為女孩做的唯壹壹件事就是買壹臺她渴望已久的鋼琴送給她。歌手背著吉他去了機場,女孩開心地彈奏鋼琴過著普通人的生活,丈夫親吻她的額頭,那段若有若無的或者可有可無的感情留下的唯壹壹件東西就是那臺鋼琴……
他記起那些模糊的臉了,壹張張都那麽清晰,疊合起來,變成了跪坐在自己身邊的女孩。
原來自己壹生中始終被觀察著,觀察他的龍類藏在距他很近的地方,卻從不走近,也不曾遠離。自己沒有記住她,自己每晚都要回憶很多事,卻沒有壹件和她相關。
“我把妳的記憶抹掉了,記住我,對妳並不是什麽好事。”夏彌輕聲說。
“為什麽要觀察我?”
“因為妳帶著奧丁的烙印。”
“烙印?”
“妳到過尼伯龍根,只不過不是這壹個。世界上有很多的尼伯龍根,譬如青銅之城,譬如這個地下鐵,去過的人就會有烙印,就像是妳蒙著馬的眼睛帶馬去壹片草場,之後它還能循著記憶回去。妳去過奧丁的尼伯龍根,帶有他的烙印,也就能再回去。”
“奧丁到底是什麽?”
“這妳就別問了。這個世界上曾經親眼見過奧丁的人寥寥無幾,妳是其中之壹。我不知道妳為何會成為他選擇的人,我觀察妳,是想了解有關奧丁的事。”夏彌笑笑,“為了這個我可以不惜成本哦,甚至對妳特意用了些魅力,或者說色誘,可妳就像是壹塊石頭那樣無動於衷。真讓人有挫敗感吶。”
“原來那是色誘啊……”楚子航輕聲說。
“這算什麽?嘲笑麽?”夏彌歪著頭,青絲如水瀉,“那時候我還沒有完全學會人類的事,色誘起來就很笨拙啰。”
“妳壹直在學習人類的事?”
“嗯!”夏彌點點頭,“妳們根本不了解龍類,龍和人壹樣,最開始只是降臨在這個世界的孩子。”
“不是神麽?”
“真嘴犟啊,”夏彌輕輕撫摸他的額頭,“神也有剛剛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時候啊,那時候什麽都不懂,不是孩子麽?”
“所以妳也得學習,學習怎麽扮演壹個人。”
“是啊,我要觀察壹個人的笑,揣摩他為什麽笑;我也要觀察壹個人的悲傷,這樣我才能偽裝那種悲傷;我有時候還故意跟壹些男生親近,去觀察他們對我的欲望,或者妳們說那叫‘愛’。當我把這些東西壹點壹滴地搜集起來,我就能夠制造出壹個夏彌,壹個從未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壹切的壹切都是假的,但這個身份讓我能在人類的世界中生活。我本來應該隱藏得更久,這樣我也不用犧牲我哥哥。可我沒有時間了。”夏彌的眼睛裏流露出哀婉的神情,壹點不像個龍類,也許只是偽裝得習慣成自然了。
“火車南站和六旗遊樂園的兩次都是妳,對麽?”
“因為那份資料裏有我留下的壹些痕跡,我不能允許它流到妳們手上。所以我雇傭了那個叫唐威的獵人,自己藏在幕後。我並不是要奪走那份資料,只是要修改其中關於我的篇章。至於六旗遊樂園,那是我對妳們的試探,我想知道混血種中最強的人能夠達到什麽樣的程度,能殺死妳們自然更好,如果壹起生還,我也更容易獲得信任。”
“那為什麽還要來救我呢?還是……色誘麽?”
“因為我忽然改變主意了唄,妳顯露出純化血統的能力,我忽然想我可以把關註引到妳的身上,這樣我就能藏得更深。最後也確實如此,我甚至獲得了進出妳病房的許可,也同時得到了諾瑪那裏的高級權限。我進出冰窖都靠這個幫忙了。”夏彌彎下腰,湊得離楚子航很近,認真地凝視他的眼睛。
忽然,她咯咯輕笑起來,“餵!妳不會以為我救妳是因為什麽‘愛’的緣故吧?”
“聽起來有些禁斷,不太可能。”楚子航說。
“是啊,”夏彌點點頭,“不太可能。”
“是‘同情’啦!”她忽然壹咧嘴,又笑了。
“同情?”
“妳試過在人群裏默默地觀察壹個人麽?看他在籃球場上壹個人投籃,看他站在窗前連續幾個小時看下雨,看他壹個人放學壹個人打掃衛生壹個人在琴房裏練琴。妳從他的生活裏找不到任何八卦任何亮點,真是無聊透頂。妳會想我靠!我要是他可不得郁悶死了?能不那麽孤獨麽?這家夥裝什麽酷嘛,開心傻笑壹下會死啊?”夏彌頓了頓,“可妳發現妳並不討厭他,因為妳也跟他壹樣……隔著人來人往,觀察者和被觀察者是壹樣的。”
“孤獨麽?”
“嗯。”夏彌輕聲說。
“血之哀?純血龍類也有血之哀麽?”楚子航的聲音越來越低弱,呼吸像風中的殘燭。
“嗯。”夏彌點點頭,“妳問完所有問題了麽?”
“最後壹個……妳現在真的是夏彌麽?”楚子航擡起眼睛,漆黑的眼睛,瞳光黯淡。
夏彌忽然覺得自己重新看見了那個楚子航,仕蘭中學裏的楚子航,沈默寡言、禮貌疏遠、通過看書來了解壹切。那時候他還沒有標誌著權與力的黃金瞳,眼瞳就是這樣黑如點漆,澄澈得能映出雲影天光,讓妳不由得想要盯著他的眼睛看,那是孤獨地映著整個世界的鏡子。
“是我啊,”她歪著頭,甜甜地笑了,“我就是夏彌,什麽都別想啦,妳剛才只是做了壹個夢,夢裏遇見多嚇人的事情都是假的。我壹直守著妳不是?就像那次妳足足睡了十天……”
笑容真美,容光粲然,臉頰還有點嬰兒肥,嘴角還有小虎牙。火焰把她的身體映成美好的玫紅色,發絲在風中起落,像是蝴蝶的飛翔。路明非呆呆地看著,想到《聊齋誌異》裏的名篇《畫皮》,要是妖怪有這樣傾城的壹笑,縱然知道她是青面厲鬼,書生秀才也會沈迷其中吧?這才是色誘啊,不著壹點艷俗,也不用肌膚接觸,只要笑壹笑就點亮世界了,讓妳死且不懼。
楚子航凝視她許久,緩緩地張開了雙臂把她抱在懷裏。夏彌沒有反抗,這個精分的龍類大概是做戲太深,覺得情濃至此不抱壹下似乎對不起唯壹的觀眾。她跪著,比坐著的楚子航還高些,就像是母親懷抱著疲憊的孩子。她把臉貼在楚子航的頭頂,壹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另壹手四指並攏為青灰色的刃爪,無聲地抵在楚子航的後心。
她高高舉起刃爪,嘶聲尖叫起來,瞳孔中熾金色的烈焰燃燒,隱藏在血肉中的利刺再次血淋淋地突出,頭角猙獰,她在壹瞬間再度化為青面獠牙的惡鬼。骨刺刺入了楚子航的身體,從背後透了出來,兩人就像是被壹束荊棘刺穿的小鳥,可楚子航動也不動,雕塑般緊緊地擁抱著懷裏的女孩或者雌龍,不願跟她分開。
夏彌,或者耶夢加得,如同被扔進地獄中滾熱的硫磺泉裏那樣嘶叫著,同時劇烈地痙攣,血脈膨脹起來凸出於體表,裏面仿佛流動著赤紅色的顏料,像是血,但比血濃郁百倍。
進行到壹半的龍化現象停止了,夏彌嶙峋凸凹的面部壹點點恢復,柔軟的面頰,壹點點的嬰兒肥。刃爪變成了纖細的人類手掌,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楚子航松開了夏彌,艱難地站了起來,壹步壹步後退。夏彌緩緩地坐在地上,長發垂下遮住了她的臉。
壹把折刀刺穿了夏彌的後心,刀刃泛著賢者之石那樣的血紅色。
昂熱的隨身武器,以獅心會第壹代領袖梅涅克·卡塞爾的亞特坎長刀的碎片打造,曾經重創康斯坦丁的利刃,對於龍類而言那是劇毒的危險武器,就像淬了砒霜的匕首之於人類。劇毒已經通過血循環感染到了耶夢加得的全身,細胞正在迅速地朽壞,血液黏稠如漆。
“不愧是最像龍類的人類啊,做得真好。”她伸手到背後,拔出了折刀。
“妳不是夏彌,妳是耶夢加得。”楚子航嘶啞地說。
“是,我是耶夢加得,龍王耶夢加得!”夏彌昂然地仰起頭,死亡已經不可逆轉,但她的尊嚴不可侵犯,她是龍王耶夢加得。
兩個人久久地對視,都是漆黑的眼睛,都漠無表情,好像都下定了決心到死也要當仇人。
然而就像是壹顆石子投入了冰湖那樣,忽然間漣漪蕩開,冰都化了,水波蕩漾,輕柔而無力。夏彌收回了目光,吐出了壹柄鑰匙,她壹直含著那柄鑰匙。她把鑰匙掛在折刀的環扣上,扔向楚子航,冷笑,“好像我吃了妳的女孩似的……去那裏找夏彌吧,我把她的壹切都留在那裏了。”
楚子航拾起折刀,久久地看著那柄鑰匙,再擡頭去看夏彌。他真討厭這樣的沈默,沈默得叫人要發瘋,他想說點什麽,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了,來不及問,來不及說,壹切都來不及了。
“再見。”最後他輕聲說。
“再見……”夏彌也輕聲說。
她的瞳孔中最後壹絲微光熄滅,仰天倒下,輕得像是壹片樹葉。她赤裸地躺在還未冷卻的煤渣上,煤渣灼燒著她的後背和長發,很快又被血浸透。鮮紅的血襯著瑩白的肌膚,這兩種沖突激烈的顏色微妙地融合在壹處,讓人想到保加利亞山谷裏織錦般的玫瑰花田。
確實有玫瑰,路鳴澤圍繞著她行走,仰頭看天,隨手從懷中花束上扯下大把的玫瑰花瓣對空拋灑,而後冉冉地落在她的身體上。扯啊扯永遠也扯不完似的,最後漫天飛舞的都是花瓣,就像忽如其來的大雪。楚子航低著頭,默默地站在壹旁。
路鳴澤說對了,這就是壹場葬禮,夏彌躺在棺材裏,楚子航是家屬,路鳴澤是牧師,而路明非是路人。
愛歌唱的女孩被埋在花下了,連帶著她的野心、殘暴和謎壹樣的往事。
酒德麻衣和薯片妞相對擊掌,“搞定!”
兩個人都是長出了壹口氣,都是冷汗淋漓,圍觀神壹般的戰場對於人類來說壓力確實大了壹些。最後楚子航和夏彌如流星般在巨大的空間中飛射和沖擊時,她們把監控錄像壹格格地過都捕捉不到清晰的影像,龍血沸騰時極致的速度已經超過了攝像機的上限。
“妳上次不是跟她打過麽?”薯片妞說,“怎麽也那麽緊張?”
“完全沒記憶,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斯德哥爾摩的壹家酒店裏了,睡在我最熟悉的床上,我想了半天壹直沒想明白那些事到底有多少是夢境多少是真的。”酒德麻衣緩緩地打了壹個寒噤,“我直到現在才明白當時那場戰鬥有多要命。”
“楚子航真是強到莫名啊。”
“嗯,不過按照老板的計劃,只能有壹個人走出地鐵,”酒德麻衣微微皺眉,“老板的計劃從來沒有出現過偏差,可現在看起來楚子航還沒到會死的地步。”
“我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太對,但是想不清楚。”薯片妞按著太陽穴。
“把衣服脫下來。”楚子航低聲說。
路明非楞了壹下,不解其意,這裏已經光了兩個了,連他也不放過?
“把衣服脫下來!”楚子航的聲音有點暴躁。
路明非不敢違抗,戰戰兢兢地把外衣脫下交到楚子航手上。楚子航蹲下身,把外衣蓋在夏彌身上。
“用得著麽?”路明非想,“那麽多玫瑰花瓣蓋著呢。”隨即他明白了,路鳴澤和白色玫瑰花瓣只會出現在他自己壹個人的視野裏,這個小魔鬼或者牧師是疊加在現實場景上的壹層特效。
楚子航在四周轉了壹圈,把網球包和黑箱都撿了回來,把裏面的東西壹件件整理好。他依然是那麽井井有條,好像準備壹次遠行。
“走吧。”他拎著兩件東西從路明非身邊擦過,“隧道裏有壹列地鐵,沿著鐵軌就能到復興門。”
“餵餵,師兄等等我,妳別走那麽快,我腳崴了……”路明非深壹腳淺壹腳地跟在後面。
他忽然打了個寒戰,耳朵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背後好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是蛇在遊動。他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壹個故事,妳若是走在南美叢林聽見背後有樹葉碎裂的聲音千萬別回頭,那是壹條巨蟒在跟著妳。它在研究妳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它沒有看到妳的正面,不知妳是不是危險,因此不敢進攻,妳要是回頭,它壹準兒纏上來把妳渾身骨頭絞碎。跟那個冥界的故事壹樣,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回頭,他媽的就不回頭!
“師兄,我們這把回去就牛逼了吧?”路明非腳下加快,故意大聲說話來壯膽。
可楚子航忽然停下了腳步,提著黑箱的手背上青筋暴跳。
“不會吧?妳也聽見了?”路明非苦著臉,這樣看來不是錯覺啊,是蛇還不要緊這裏有面癱師兄,要是夏彌還魂……
路明非緩緩地回頭,腳跟用力,做好了隨時拔腿逃竄的準備。火堆裏有壹條黑色的東西在緩緩地遊動,粗細跟水桶差不多,表面有細小的鱗片反光,看不清長度,能看見的部分就有七八米之長。那好像真是壹條巨蟒,它遊到了夏彌身邊,壹圈圈地纏繞在她素白的身體上。路明非艱難地咽了口口水,他從沒見過那麽大的蟒蛇,同是爬行類,這東西跟龍王比起來有點不夠高級,不過路明非從小怕蛇,此時不由自主地往楚子航背後躲。
黑蟒猛地彈了起來,卷著夏彌的遺體,彈向月臺的方向。
月臺上狂風襲來,巨大的黑影在狂風中展翼,嘴張大到極限的180度,利齒如槍矛!那根本不是什麽黑蟒,那是龍王芬裏厄奇長的舌頭!
長舌把夏彌卷入龍嘴裏,交錯的利齒閘門般猛地合攏。路明非隱約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那張可怖的嘴有水壓機般的巨力,能瞬間把夏彌柔軟的身體化成混著骨渣的血泥。
龍還活著!他壹直是假死,他在等待機會去宣泄刻骨的仇恨。他在倒下前瘋狂地尋找夏彌,因為那是他的妹妹要殺死他,這頭智商低下的龍終於覺悟了。
暴虐的殺心控制了他的精神,血脈熊熊燃燒!
“龍骨十字!”楚子航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犯了致命錯誤,他混淆了夏彌的身份,雖然是人類女孩的遺體,但裏面都是龍類的骨骼和血液。那是壹具封藏了龍王之力的“龍骨十字”!
龍王仰頭展翼,龍吟聲高曠、狂暴和淒厲。整個空間巨震,成千上萬的骨鳥從天空裏落下,驚恐地翻飛,碰撞,化為碎片。它們甚至經不起龍吟的沖擊。
龍重獲生機和力量,比之前更強百倍千倍!他全身傷口高速愈合,下半身的枯骨上在迅速地生長出肌肉。他吞噬了孿生妹妹,從而與王座上的君主們化為壹體,死神海拉誕生,龍王從束縛中獲得了自由,再也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他,尼伯龍根的門就要打開。
可敬可怖的領域正在張開。就是夏彌剛才使用的言靈,但是威力和範圍都更甚,被領域吞沒的骨鳥都化為燦爛的金色火焰,在短暫地滑翔後化為光雨灑落。巨大的空間裏滿是骨鳥們驚恐的嘶鳴,就像壹千萬個惡鬼在地獄中號叫。芬裏厄的雙翼鼓著狂風,他那重達數十噸的身軀居然緩緩地浮空了!他飛起來了!
路明非面無表情。他已經沒有合適的表情來面對了,所有的驚恐在面對龍化的夏彌時用光了,所有的贊嘆也在圍觀夏彌和楚子航決鬥時用光了,現在面對這神明般的威儀,連槽都吐不出來了。這要是壹幕戲,編劇壹定是個二百五!剛才那些沖突已經很激烈了好不好?有沒有必要高潮之後再高潮啊?印第安納·瓊斯博士經歷千難萬險終於帶著壹家子老少殺出了外星人藏寶的瑪雅洞窟,有沒有必要讓他迎面就看見哥斯拉沖他嘿嘿壹笑說,“忙完啦,等妳好久啰,不如咱倆再叉上壹叉?”
妳妹呀!
壹只鐮鼬女皇哀叫著向他們飛來,但它沒能逃脫迅速擴張的領域,化為壹團閃著電光的火,撞在旁邊的巖壁上,碎裂成壹蓬閃亮的火星,留下漆黑的痕跡。鐮鼬們匯聚成群,鉆入隧道逃逸,就像是幾千萬條鯖魚組成的魚群灌入小小的珊瑚礁洞穴。可隧道根本容納不下那麽多鐮鼬齊飛,於是骨翼相撞,有些鐮鼬在壁上撞得粉碎。它們原本是這個空間的住民,此刻卻瘋狂地想要逃亡,這裏已經成了真正的死亡國度,國度的中央龍王在起舞!
龍王真的是在舞蹈。
這只巨大的生物鼓動雙翼,旋轉騰舞,燃燒的煤渣隨著他的飛騰旋轉著升空,舞姿極美,宏大莊嚴。龍以巨大的身體展示著各種古奧精妙的動作,就像是古印度壁畫的舞者。
“這龍不來殺我們……搞什麽飛機?”路明非瞪大了眼睛。
“言靈·濕婆業舞。”楚子航目光空濛,仿佛被那舞蹈的美震懾了,“這是滅世之舞。婆羅門神話說,世界有三位神明,梵天司創造,毗濕奴司維持,濕婆司毀滅。當他舞蹈起來的時候,世界到達壹個輪回的終點,神明們都歡騰,梵天重新醒來,毗濕奴也微笑著認可,只有人類悲痛哭泣。古印度詩人說濕婆大神曾在‘死丘’莫恒·達羅跳起這種舞蹈,於是毀滅了那個城市。但他們不敢提及這位神明的名字,只是在《摩訶婆羅多》中寫了那場末日般的災難。這種言靈因此得名。”
鐮鼬們的骨渣化為融金色的火雨,落在楚子航赤裸的上身,他完全忘記了疼痛,輕輕地嘆息,“真美啊,難怪雖然有濕婆的舞譜,但世界上沒有人能跳出滅世的舞蹈。因為這舞蹈不是人類的舞蹈,必須以龍的巨大身體,騰飛在空中起舞。他的每個動作中都隱含著龍文,這個言靈不以聲音釋放,而是用舞蹈的‘語言’。”
“我靠!這是美學欣賞課的時間麽?”路明非都要急爆了。
“我們沒法做什麽了,‘濕婆業舞’這樣滅世級別的言靈需要很長的時間完成,他不允許被幹擾,因此提前構築類似‘結界’的領域,任何生者不能踏入的領域。”楚子航擡頭看著漫天火雨,“侵入的人會像這些鐮鼬壹樣。”
“那那……言靈釋放出來會怎樣?”路明非結結巴巴地問。
“領域內只剩下死亡,他現在是死神海拉了啊,這是他對我們所有人的復仇。”